不知从哪里看到一句话：“所谓人生就是背着沉重的行李去赶一条长长的路，着急是绝对不行的。”树的一生也是背着沉重的行李去赶一条长长的路，所以它也不着急。

　　春天一到，树就开始带着些不耐烦的神气抽枝长叶，花也争先恐后爬上树头，细碎，挨挤，像堆雪，像怒霞，像红云，像树上的大观园。它们用人耳听不见的嘤嘤的声音调笑嬉闹：“你压了我的裙子”，“你扯住我的花衣裳”，“看你！把我的脸都抓破了”……有的花生气了，粉脸通红，像林黛玉，薄腮带怒，杏眼微睁；有的被人赏看得不好意思，扯过半片树叶遮住脸；有的迷上一个英俊的行人，使劲看，看——可惜他没感觉，目不斜视地走过，剩下它独自伤心。

　　它们的笑闹让树头发痒，就像一个人戴了丰茸的花冠，想抓又抓不了，是一种无可奈何的痒。真的，槐花、柳毛、合欢，谁也不愿辜负青春盛年，春天一到，纷纷纠缠，让树焦躁不安，真烦。

　　好在春天短暂，转眼每一片叶子都已经长大，每一朵花都准备结果子，开始正经八百过日子，没有了惹树烦的兴致。于是这个时候树开始累，疲于奔命，拼命把根朝黑暗的地底下钻，拼命吸收营养然后给它们送上去，生命不息，输送不止。就像《四世同堂》里的祁老太爷，带领七长八短的一大家子，咳嗽、吵闹、叹气，听人诉苦，判决是非，身不由己。所以说盛夏的树是有点无奈的，顶着繁华茂盛的大脑袋，鸟也飞来，雀也飞来，有点像贵为皇帝的顺治，一边笙歌聒人醉，一边想着清净孤独的世界。

　　这样的心境一起，说明这棵树开始把生命想透彻——任何一个透彻的生命都会在一种自觉自知的状态下主动摒弃一切。所以当秋风把叶子片片吹下，是一种让人轻松的割舍。甚至没有一丝风的时候，树也主动往下剥自己的叶子，一片一片，有一种痛楚的决绝，除了松树和柏树。这是两种多么执著的树啊，拼命想卫护住生命的激情，大雪纷飞还要强打精神，不肯卸妆退场。它们有诗人的气质，能量大，激情不肯稍泯，又有大长今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不合宜不明智的韧劲。

　　真的，树也如人，各有脾气秉性，有的天性淡泊，秋天一来，达到内外双修的和谐；有的天性要强，喜欢在奋斗和搏击中获得悲剧性的快感，在人为造成的炼狱里得其所哉。自然界的最妙法则就是让每一种生灵都可以顺其自然。

　　我的窗外有两株树，都是大叶杨。我看着它们用一个秋天的时间把自己一片一片剥得精光，我替它们清爽。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也能享受这种凉风起天末，云外传来悠悠暮鼓晨钟声的干净和从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