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为什么他们老来我们家洗衣服，他们自己家没水吗？”

　　在观察到好几天都有人理所应当地霸占我家的洗衣台后，我没忍住，带着臭脸“责问”了我奶奶一句。

　　她示意我噤声，然后笑笑，也说不出理由，就一句“有啥嘛，都是邻里邻居”。

　　我很生气，不知道怎么老有这么多“邻居”喜欢占我家便宜。

　　上初中后，我就搬离了和爷爷奶奶住了十一年的乡下，寄宿在城里姑姑家。但那个小村子终归才是我的家，寒暑假或是任何一个逮得到空闲的假期，我都会马不停蹄地跑回我的家。

　　但我在家的日子还是太少了。每次在阳台上和我家猫一起窝着晒太阳，总会有不同的“邻居”来找我爷爷奶奶借东西、要东西，还总不忘和我搭话：“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”“你小时候老缠着我要糖吃”“你在我家阳台拉过臭臭呢”……说实话，我连他们是谁都不知道，不要说记得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，我甚至严重怀疑这些过往的真实性。总而言之，我对这些老往我家窜的“邻居”感到很厌烦。

　　我还感到很厌烦的是，我爷爷奶奶偏偏就是村里出了名的大好人。今天这家没米了，到我家拿就行；明天这家孩儿的家长出门赶集了，到我家吃饭就行；这家的谷子没人收，我家帮着干了就行……这些“事迹”放在小说里，或许会被描述成“农村人家的淳朴气质”，但在生活中，这真是匪夷所思，且不用说，还真有“白眼狼”不记得我家这份好呢。

　　我爷爷是个特别爱吹牛、好管闲事儿的人，听我奶奶说就是年轻时候当村干部留下的毛病。有一段时间，我们村里来了个大老板，要承包村里人在小河边的土地干砂石工程。这是好事，人家给的价钱不低，也保证不会影响居民休息，还同意给村里部分无业游民们在厂里工作的机会。村干部已经拍板了，但到征求村民意见的时候，问题就出来了。总有人不愿意放弃自己的一亩三分地，农民嘛，觉得土地比什么都重要。村干部苦劝无果，我爷爷就不乐意了，一股牛劲儿上头，冲出去就把人家说了一顿。我没在现场，但据我奶奶说，我爷爷口若悬河，压根儿没给那家人开口的机会。最后事情是谈妥了，但这家人和我家从此再也不来往了。

　　巧的是，这家人就在我家隔壁的隔壁，受过我爷爷奶奶很多照顾。“当初他俩刚生了娃儿就要出去打工，小娃多小啊，就甩给我们家了，我和你爷爷一把屎一把尿带大的。”我奶奶很明白这个事其实也怪我爷爷太冲，但还是忍不住生气，“现在倒好，起了一点口角，路过我屋门口都不望一眼，路上碰到都不打招呼了。”我和奶奶一起生气，心里想着：让你们对他们那么好，人家根本不记得。

　　这样的情况僵持了很多年，一直到我考上了大学。虽然在爷爷奶奶的管教中，让我们看到那家长辈一定还是要恭恭敬敬地打招呼，但我还是能感觉到两家的关系很僵，每次我偷偷溜去他家摘桃子，都会被我爷爷奶奶眼神教育。直到一天，我爷爷走了。

　　那天晚上家里摆酒席，除了家里人之外，整个村的人几乎都来了，有的到我爷爷遗像前拜了拜，塞了吊唁钱就丧丧地离开了，有的被我爸妈硬拉着留下来吃饭喝酒。那也是我第一次知道，我爷爷有好多的兄弟、好多的贤侄、好多的敬仰者，这些人大多都是我印象中，占我家便宜的“邻居”。

　　和我家“永世不再往来”的那家人，晚上也来了。本来只是在门外观望，被我奶奶拉了进来，那家的儿子我挺熟，比我大六岁，经常和我一起摘桃子。“我当年就是王爷爷赵奶奶带大的啊，吃饭撒尿都是他们教的。”他哭得厉害，好像躺在那里的真是他亲爷爷。那天晚上，他和他爸爸忙前忙后，做每一项仪式的帮工，作为客人，却一直端茶送水，扫地擦桌。凌晨两点半，爷爷的遗体要上山掩埋了，那家儿子扛着好几把锄头，走在队伍的最前面，那锄头其实可重了，但他扛着就这样一路走。我本来看着别扭，但我家人好像都觉得，这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。

　　我爷爷去世已经整一年了，这一年我家发生了很多事情，老家屋子拆迁了，家里在城里添了新房，我妹妹考上了很好的大学……但我奶奶，硬要我爸在乡下租个房子给她，她就要住在那里。

　　因为离省上学，我回家的次数更少了，回乡下陪陪奶奶也变成了一年两次的奢求。但她过得挺开心，每天下楼到路边集市逛逛，和集市上的老村民们聊聊天，晚上看一群老头儿老太太跳坝坝舞。那些“邻居”，他们陪伴着这个老人，没有人再到我家洗衣服、借东西了，反而是他们时不时带着烧好的菜敲我奶奶的门，每次去赶市集都会叫上她。虽然自我爷爷去世，奶奶的头发迅速地白了一大半，但我知道她是舒心的。

　　我突然想到，自己也一直是个与人为善的人，老是会不自觉地帮别人干很多事，从来没有觉得不值得。我从来没有资格去“责问”我家这两位老人是“老好人”，因为我们是一家人，我是他们教出来的小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