虽然早已经不为果腹犯愁,但不管是居家过日子,还是外面请吃饭,我尽量不多点菜,吃不完的打包,不敢有丝毫的浪费。
出生于上世纪六十年代初的我,真可谓生不逢时,对这个世界的第一体验就是饥饿。虽然母亲当时在林场的灶上帮厨,有近水楼台先得月的条件,但在那饔飧不继的日子里,虽有得月的便利,但是无月可得,每个职工都是定量供应的,母亲的一份伙食喂养着两张嘴,饱了儿的肚子就饿了母亲。饥饿导致母亲没有奶水,只能用面糊糊喂我,严重的营养不良又致使我骨瘦如柴,肋骨清晰可见,触目惊心。
我的童年,始终被饥饿的阴影笼罩,吃过栗子面做的炒面,艰涩难咽,吃下去拉不出来,娃娃们被憋得嚎啕大哭,大人们一边淌着眼泪一边小心翼翼地往出掏。每年的春夏之交是最难熬的时候,我们先是到去年的洋芋地里刨挖,找寻“冻死鬼洋芋”。经过一个寒冬之后,遗弃在土里的洋芋被冻得乌青,软塌塌水兮兮的,剥去皮炒熟,虽然有一股臭鸡蛋的味道,但吃起来柔筋筋的很耐嚼,远比栗子炒面可口,也不存在排便的愁苦。眼巴巴地盼着到了农历三月,各种野菜相继成熟,我们的肚皮可以鼓起来了。从最先露出地面的苜蓿、苦苣菜吃起,五爪子、刺椿头、筒筒菜、鹿儿韭……一直到农历五月末的蕨菜。肚子是不饿了,但是吃多了野菜就会闹肚子,不过这和饿肚子的滋味相比,简直就微不足道了。
少年时代虽然不是肚皮贴着脊梁骨了,我却依然在饥饿的阴影之下,好在有玉米面和洋芋果腹,只是一年里吃麦面的次数屈指可数。真正的吃饱肚子已经是上世纪九十年代之后了。
打我懵懂记事,母亲不止一次地讲述这个故事:1959年春,我的父亲顶替爷爷到洮河工地上当农民,母亲在家照顾六岁的哥哥和三岁的姐姐。母亲白天要出工,参加生产队的劳动,哥哥和姐姐待在家里,不怕他俩跑出去,饥饿使他们走路都摇摇欲倒,哪有跑的力气?中午饭和晚饭都是在生产队的食堂里吃,一碗能照见人影的稀粥,一个拳头大的黑面馒头就是一个人的定量。尽管母亲几乎把她的饭都分给了她的一双儿女,自己靠晚上偷偷拔来的苜蓿果腹。悲剧还是发生了——1960年的春天,当父亲从洮河工地偷跑回家时,女儿已经饿死,儿子也奄奄一息。看着失了人形的母亲和近乎饿毙的哥哥,父亲悲痛欲绝,长嚎一声,携妻带子,逃离了老家。之所以说是母亲讲的故事,是因为我没有见过姐姐,没有亲历当时的情形。我第一次被父亲领上回老家,他指着场院边一间忙上炕(没有地面)小屋对我说:“娃,这就是你姐姐以前的屋子。”我看见父亲眼眶里汪着的泪水,他肯定想起了被饿死的女儿。
我们小的时候,每次吃完饭父母都要把碗舔得干净如洗,并且要求我们也要舔净自己的碗,虽然不明白其中的意思,只觉着好笑,但还是学会了舔碗。成年之后我才明白,父母舔碗的习惯就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反射。
盛世祥和,国泰民安,百姓丰衣足食。人们在饱食无忧之后,一个无法回避的现实出现了:肆意的浪费让人胆战心惊。我们稍微留意一下单位餐厅、学校食堂和大大小小饭店的餐桌,那些剩余的饭菜被毫不可惜地倒进垃圾桶或者泔水桶,有的饭菜几乎没有动就被倒掉了,食客不在乎,服务员更不在乎。我有亲人被饿死,自己有刻骨铭心的饥饿体验,父母是辛劳一生的农民,我也当过三年农民,对每一粒粮食每一棵蔬菜,我都由衷地敬畏——因为那是农人背着日头辛劳、挥洒血汗的结果,还有那些粮食和蔬菜由一粒种子,从发芽到结果,期间历尽诸多坎坷和磨难,所以不敢浪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