父亲与母亲的沟通方式极其简单,早起后,父亲站在门槛外,冲在灶前做饭的母亲安排开了,“拾掇完家务,拿把镰刀下田割豆子,将昨个砍来的荆条放水里泡一会儿,那只病鸡你再给喂一片药;墙头上的花生你翻弄一遍,天冷了,找出塑料布把几扇窗户钉上……”母亲不吱声,父亲转身去干别的,父母一天到晚基本没有“畅所欲言”的时候,他们在漫长的岁月中深谙彼此,父亲一张嘴,母亲就明白他要什么。纵是如此,父亲的暴脾气“涛声依旧”,动不动就骂母亲,头些年,母亲还和他争执几句,现在,父亲唱独角戏,敲不出母亲的一个高音符。
我问过母亲,为什么不同父亲吵了,母亲一边在簸箕里搓红小豆荚,一边说,吵了一辈子,生气的时候,也想过离婚,可舍不得孩子,考虑过等儿女成家立业了,再分道扬镳,结果,一年又一年,人也老了,白发苍苍,心也安静了,一生就这么一瞬间,打架也解决不了问题,还遭邻居笑话,你爸就那样,臭水坑的石头,又臭又硬,不和他一般见识。
年少时光,见证了父亲和母亲的战争,计划过好好读书,考上大学,离开穷山沟,离开烽火不断的家。后来,还是嫁给了村庄,和另一半春耕秋收,过着钟离禾锄的日子,回娘家,父亲碎嘴子的秉性仍然未改,当着我们的面也指责母亲,但母亲忍着,事后痛哭流泪,我也在乡野生活,经济条件不太好,和公婆一个屋檐下、一只碗里过,能孝敬父母的就是攒些土鸡蛋,到商店给父亲打一壶米酒。叫母亲来我家住几天,省得整日看父亲的脸色,听他絮叨。母亲不来,我家五间房子,老人住西头两间,我们住东头两间,厨房占一间,有点窄,母亲骑自行车,每次来吃了晌就走。父亲不会做饭,怕他饿着。
我们2014年住进楼里后,父亲有了明显变化,本来已经快古稀之年了,又在屯人手里揽了一垧地说是种苞米,我和弟弟不希望他种太多地,一是身体吃不消,二是山区沟沟坎坎的,一旦摔一跤磕坏了怎么办?父亲说,老胳膊老腿就像一部机器,不运动准生锈,趁着我和你妈能动弹,收点粮食、种点菜、养头猪,帮你们省一笔钱呢!
每回返城,父亲都默默去园子里摘来新鲜的蔬菜、水果,大包小裹装车后备箱嘱咐我们带回去。我说菜市场什么都有,价格也不贵,父亲火了,气恼地说,一点土地也没有,什么都靠买,能省就省,年轻这会子多打拼打拼,别等着用钱时抓瞎了。
有一回,我没有提前告诉父母回去,到了老家,远远望见老房子上空袅着洁白的炊烟,上午十点钟光景,做午饭时间。闻着空气里稠稠的苞米粥、煎咸鱼的饭菜香,恨不得一下子坐在大炕上,我想给父母一个惊喜,蹑手蹑脚推开虚掩的门,却发现父亲蹲在那儿烧火,母亲往锅帘上放洗好的红薯、南瓜,父亲见到我,居然不好意思地脸红了,“嘿嘿,天晌歪了,我给你妈打下手,回来也不说一声”。母亲的眼睛里闪烁着温暖的光芒,“你爸啊,脾气绵了,也有耐心了,烧火、抱柴草、哄鸡撵鸭他都抢着干……”
母亲对父亲的表现如数家珍,不知为什么我眼含热泪,那些年父母走过的路,我们走过的青春,仿佛一场梦,也许,真正的爱情,正如父辈的粗茶淡饭,一杯温热的白开水,喝起来不烫嘴,放下也不会迅速变凉。他们在尘世的烟火里,相互偎依,一起看云卷云舒、花落花开,一起守着夕阳,安详地老去。
几次接父母来楼里小住,都是不几天草草收场,他们不习惯城里的一切。什么时候父母成了我们的客人,那么谨小慎微,唯恐破坏了什么。送父母回老家,我的心刀割般疼痛,城里住不下,越来越苍老的父母在那片叫故乡的土地上,又缺少我们的照顾,唯一能做的就是:常回家看看,给父母最长情的陪伴。